「本文来源：福建日报」
苏童的短篇小说《西瓜船》里有一段描述：“那一夜在船上晃荡，终发现，故乡其实是别人梦里的样子，而我的故乡就在船上，瞧那一轮月光，多么明亮。”明亮的月光底下，船上的人往往是失眠的，故乡在岸上，在远远的树林间，一切都可见却不可摸触，这可不就是梦的样子吗？
我想，在莆田，说到河埠头和河岸边的荔枝树，恐怕不仅仅是一两个人的梦了，那是一群人的梦。我老家就枕在这样的河岸边，一条延寿溪与木兰溪来水在天九湾汇集后，有时忽而往北，有时忽而往南。这条旧兴化城护城河就是我故乡的全部了，福厦公路高过我们村一楼的屋顶，因此，每每洪水来临，村里的人都往城里跑，蹚着齐腰深的水，深一脚浅一脚，那座石桥和那棵大榕树成了汪洋中的希望灯塔。村里的老屋，多是简陋的土坯墙，或者像我们家的旧宅那样，是悬山式的桁架墙，更加简陋，只用一层苇编隔着，然后在上边抹一层层的泥草混合浆，往往，数年后，泥尘渗漉，风雨飘摇，瓦摧甍折，一片狼藉。洪水退后，一地的淤泥，满目萧然。水，成了我们的希望，也往往是噩梦的开始。
后来，村庄的田野往河网交织的平原深处延伸。水，竟然成了另一条可供运输和出行的道路。船是生产队的财产，个人只拥有一叶扁舟，那种小仅容身的渔船仔需要一定的信心和勇气登上舟去，随着脚下船的晃动，身体左右如风摆杨柳，心里急出火来，浑身汗涔涔的，船终于稳了下来，可一阵风浪，船不免又摇晃起来。那些渔者，能够身如磐石般立于摇晃的船头，非一日之功可为之。
船从荔枝林间穿行，天空终于仄成一条不宽的河流，在头顶曲折蜿蜒。荔枝林间，是簌簌的清风，风籁如潮，间之有一阵低沉的呜咽，像大地低低的呼唤。台风季节，夏天时，河边几乎成了孩童的乐园，船上也是，村庄里的孩子天生不怕水，在船头一蹦，摔到水里，砸出一片水花，一个夏天，个个浸泡成水猴子的模样：皮肤黝黑，眼睛明亮，头发上总挂着未干的水渍。
小时候，荔枝长在树上，高不可攀，河里却能够轻易摘到荔枝，低垂的荔枝直触到河面上，船穿行时，撩起的树梢上就有成串的荔枝。这时不用摘，荔枝自己就掉在船上了。吃腻了，就玩做灯笼，荔枝外壳剥去，里边有一层绯红如桃花的膜，从中间分开，上下一卷，就成一只小灯笼，莹白的果肉，仿佛玉雕琢而就，更别说那股清香扑鼻。
那时候，不时有从上游仙游下来的尖头溪船，罩着三顶竹篷，那船又窄又尖，像橄榄核的模样。船舱里运着一摞摞瓦缸，乡下人用来装水或者谷米。于是村庄的人排成队，拿新收获的稻谷跟他们换陶缸。那些船夫不用桨，撑着竹篙，船在水面上飕飕地飞，贴着水皮，那速度让我惊诧。不一会儿，溪船就消失在河的尽头。渐长，我能掌船桨了，随母亲运粮到城关的水关头碾米厂碾米，这是生产队的谷子，十几担，天不亮就得去排队，直到午后才会碾好米。再挑上船，往回运，那船像脚底行走的一枚梭子，河水是时光的此岸与彼岸。日头挂在福厦公路的高大桉树梢，护城河水清如玉琮，河面上微微涟漪，风吹着船头，将犁开的河水激荡成更多的波纹，往船后延伸，风呜呜地掠过耳际……划着船儿，脑子开着小差，脑海里尽是美食浮现，不觉垂涎三尺矣。
恍然一梦，人生过午，故乡重新近在咫尺，而风景已殊异。枕在河边的故乡，已经陌生如在异乡，河流，荔枝林，毕竟只在遥远的梦里头了。一艘船，如何载得了所有的乡愁？
